良药

在 18 岁的某一天,我发觉自己得了抑郁症。

不是像被压扁在马路上的死老鼠一样忽然炸裂的,而是像一颗缓缓腐烂在墙角的番茄,长满霉斑才被发觉。不错。刚开始只是表皮稍有皱褶,无人在意,也能照常吃掉。再后来渐渐变黑,霉菌攀上我的脸,飞蝇乱舞,味道作呕,提醒着这里有一颗烂透的番茄。

一颗鲜亮的番茄慢慢腐烂成了这个样子。

起初我认为自己可能是太累了,只要休息片刻就好。我开始逃离所有令我痛苦的环境:学校、家庭,以及一切让我窒息的地方。下午 2 点,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,灵动岛上显示有 3 份外卖配送中,一条接一条的短视频划出手机屏幕。奶茶汉堡炸鸡轰隆隆地塞进我的胃里,我试图用快乐的食物填补缺失的多巴胺。可是令我意外的是,我的脸还是僵硬地像石膏,笑不出来。

这可怎么办?

我试着出去走走。

我用脚步打卡各种风景,我去看演唱会,我去排队好吃的餐厅。我已经穷尽了我觉得可以制造快乐的方法,可我仍然笑不出来。

有一阵子,我连人都不想见。我把自己反锁在这个巨大鱼缸里,玻璃外面的生物在猛地敲打缸壁,我沉在水里,沉默着和水草嬉戏。

朋友约我出去吃饭,我说最近好忙,下次再说吧。其实我每天闲的不行。不过这样回绝几次之后,他们就真的不来找我了。也好。

朋友又来问我,你最近怎么不发朋友圈啦?我看你朋友圈一片空白。我说最近事情好多,没时间发。他们说我真努力。也好。

鱼缸中只剩下我和沉默的水草。

我关掉了所有通知,卸载了所有的社交软件。我想看看把自己从世界上删除会有什么影响。事实证明,毫无影响。我一夜没睡,看着太阳照常升起,所有人都各忙各的,完全没有人理我。

好吧。

我起床,刷牙。泡沫沿着嘴角流下来,险些滴在衣服上。我低下头看着泡沫,又抬起头看到了镜中的自己,我看着长至嘴角,枯草一样甚至还挂着泡沫的头发,长在一颗陌生人的头颅上。

“我快不认识我自己了。” 泡沫流过嘴角。

“我有几天没洗头发了?” 我问自己。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淌。

没人回答。

牙刷卡在嘴里,那一秒我觉得我自己有点不大对劲,我想做点什么。泡沫滴落下来。

于是我决定带我自己去看心理医生。

医院人声鼎沸,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坐在了诊室门口。我见到了可能会改变我的医生。听她同事讲,她刚休完产假回来,说话温声细语,年纪和我妈妈相仿。她用柔软的眼神倾听你的讲述,哪怕你把自己说成一个傻子,她也只是微微笑,继续倾听着。

我们见面后,刚坐下他就问我:“自己来的吗?”

我点点头。

她看了看电脑屏幕,“18 岁,哦呦。”

旋即又说,“没关系,你能来已经很好了。”

其实我当时没懂她在夸些什么。她让我先别急着吃药,先试试谈话治疗。

她说:“让我听听你最近的生活。”

我说:“我一直到 4 点钟左右才能睡着,然后睡到下午。即使醒来也不想起床,躺着的时候感到很空虚,但是各种事情又会迅速灌满脑子,我做不到让自己停止思考这些,只能等到困到晕厥才能睡着。然而醒来的时候感觉更空虚。”

我说:“醒来之后就感到特别累,我强撑着自己起来收拾一下房间,可是过一会儿就又回到床上去了。”

我说:“我以前真的想过要不然死了算了,可是在想怎么实施的时候,又觉得太麻烦。活着么没什么意思,但是好像比死简单点。”

她听完只是点点头。

第二次去她给了我一张问卷,上面密密麻麻的问题应该能评估出我灵魂的受损程度。我填完,她看了看,说:“嗯,你的灵魂确实破了几个洞,不过是比较常见的破损。”

我说:“那能修好吗?”

她说:“可以是可以,不过要耗点时间。”

她给我开了两盒药,让我睡不着的时候吃。我照做了。

后来我像打卡一样,按时去复诊。她让我写日记,记录一下每天做了什么,哪怕那天什么都没发生,我也会写上一句:“今天又苟活了一天,真好。”

后来她建议我去重新去社交。我硬着头皮主动联系朋友,参加了一场聚会。饭桌上他们看到我有些惊讶,惊讶于消失了许久的我重新加入了他们的关系网中。我笑笑说:“最近遇到点事情。” 没有人仔细追问我去哪里了,在干什么。一切如常进行。我想了想之前的自己是怎么样的,变化居然这么大,又有点难过。

再后来的一次复诊,我们仍像往常一样聊聊最近做些什么,不过不同的是,结束之后她递给了我一个信封,白色的,封口粘的死死的,里面像是装着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
“这封信你先别拆,等哪天你真的撑不住了,再拆。”

我问为什么。

她说:“有时候人需要一个退路,人不只需要救生圈,但是只要知道自己还有一条路可以走,就不会活得那么绝望。”

日子像河水一样流过了。我感觉我在慢慢变好。我不再每天都窝在床上,我会去理发店理头发,我会去超市逛逛买一点新鲜的蔬菜,我会去商场看看有没有打折的衣服,顺便吃一个美味的开心果冰淇淋。日子真的有在慢慢好起来。

有一天我路过宠物店,看到一只橘猫蜷缩在笼子里,眼睛耷拉着,没精打采地朝我看来。如果平行宇宙存在的话,我真的相信这是猫形态的我自己,和我之前的状态特别像。我马上就决定了把她抱回家,给她取了个名字叫 Luna。

她特别的黏人。喜欢趴在我的膝盖上看我玩游戏,喜欢和我一起躺在阳台上晒晒午后的太阳。我也常常对着她倾诉我生活的苦恼,对着她说今天天气还不错,也会问问她我穿哪件衣服出门。

她当然听不懂,只会喵喵喵和打呼噜。

但我渐渐发觉,我越来越舍不得她了。

日子真的在一天天变好,我又可以正常上学,家里还有 Luna 在等我。有一个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,冰箱被我塞的满满的蔬菜水果,还有冰淇淋。也少不了一个虽然会莫名其妙地烦躁,但也不再一心想着删除自己的我。

有时候和别人聊起以前的时光,我会笑着把自己剖析开来,“那会儿的人生真是烂透了。” 他们也笑,说你现在好多了,恭喜你走出了阴霾。我也觉得,是啊,这会儿过得真不错。我终于走出阴霾了。

那封信就静谧地躺在抽屉里。偶尔翻到我还会嘀咕一句:“幸亏没用上。” 然后就扔回原处了。

又一个秋天到了,我打算搬家去另一个城市居住。收拾抽屉时,我看到那封信,信封的边角有点泛黄,乱糟糟的抽屉更衬托出这封信的神圣。我本想直接扔掉,但不知怎地,我又坐下来,慢慢拆开信封。

猩红色的封漆,火辣辣的,我一点点地扣开。

信只有薄薄的一页,在被岁月侵蚀的淡黄色中央,赫然横着三个字:

去死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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