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缝


我又做那场梦了。手表上的时间定格在下午五点五十八分。

世界被染成了橘红色。我站在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中央,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群路过我。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我面前,终于等到了。是父亲和母亲 ⸺ 我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为坚固的三角形。在这该死的太阳落山之前,我鼓起全部的勇气,伸出两只小手,同时向左右抓过去。我太想体验一次了,那种同时被两股力量牵引着跳过水坑的感觉,那种来自左右两边的抓握带来的似有若无的安全体验。我实在是太想体验一次了。

右手边,父亲的手原本是温热的。但在我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秒,那只手开始剧烈地颤抖、收缩。皮肤下的骨骼发出一阵刺骨的咔咔声,一瞬间变成了黑色的硬块。

那是一只丑陋的羊蹄。上面还沾着未干的啤酒沫,散发着隔夜宿醉的酸腐气。

我拼命想扣住那只蹄子,可它滑得像一块涂满了油的黑色鹅卵石。没有任何指缝可以让我嵌入,没有任何温度可以回应我。它只是在水泥地上焦躁地刨着,发出刺耳的声响,仿佛只是想甩开我这个累赘,奔向下一个酒桌。

我惊恐地转向左边。

母亲没有看我。她忙着弯腰去捡地上那个刚刚摔碎的酒瓶,右手紧紧握着那块散着幽蓝鬼火的屏幕。

“妈妈,手。”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叫着,声音却像被风塞回喉咙里。

她好像听见了,有些不耐烦地伸过手来。可就在那光影交错的一瞬,她的手臂竟也迅速覆盖上了灰白色的粗毛,修长的手指在我的灼灼目光下并拢、硬化,变成了两瓣冰冷而坚硬的蹄甲。

母亲变成了一只山羊。

那双诡异的、长方形的横瞳里没有任何情绪,只静谧地倒映着地上的狼藉。她低下头,旁若无人地咀嚼起地上的碎纸片,完全忘记了半空中还有一只等待被握住的小手。

手,悬在半空中。

刹那间,巨大的失重感袭来。大地突然开始崩裂,我孤零零地站在黄昏的中央,仿似一只怪物。我多想变成一只风筝逃出这个怪异的世界啊,只是那风筝也永远被困在半空中。


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。醒过之后大口呼吸着空气,讲台上的老师瞥了我一眼。

橘黄的暮光透过窗射进教室里,我低头打量着染上阳光的手掌。我一直觉得人类的手是一件被过度加工的残次品。手指细长灵活,但是非常脆弱。指缝宽得可以漏掉整个撒哈拉的沙子。

直到有一天,你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我的肩上。

那是一双多么完美的、属于「人类」的手啊。每当你伸出手,空气中便会弥漫开一种淡淡的、碾碎的蕨类植物与陈年松脂交织的清香。那是一种绝对属于「人类」的、高贵的芳馨,干净得容不下一丁点羊群的膻气。温润的指尖像是刚从南洋森林中的阵雨中苏醒,永远携着潮湿而温润的暖意。

我常痴迷地观察这双手,看那些青色的血管如何跳跃在近乎透明的皮肉之下,随着你每一次细微的心跳,微微泛起涟漪。

我感觉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双手。于是我向七十二位神明祈祷,请求赐予我被你牵着的感觉。

每当放学后的橘色暮光再次笼罩大地,五点五十八分的诅咒就会准时降临。可只要你伸出手,左手扣住我的右手,右手揽过我的左肩,那个我梦寐以求的「三角形」就奇迹般地重现了。那一刻,我不再是那个在马路中央失重的怪物,也不再是那只时刻都在担心着的小猫。我成了你掌心里的一颗冰块,哪怕指缝再宽,你也会为了我用力并拢指尖。

我以为这就是爱。我第一次感受到爱在向我涌来。

我甚至想过,如果能就这样一直被你牵着,哪怕世界永远定格在五点五十八分也没关系。


我真的太爱你的手了。

我爱它们在月光下呈现出的那种神圣的苍白,爱它们抚摸我头发时细微的颤动。我开始产生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⸺ 我必须保护它们。这个世界太肮脏了,有隔夜的啤酒沫,有坚硬的水泥地,还有那些会让人变质的、恶毒的时光。万一有一天,你的手也开始剧烈颤抖、收缩,万一它们也长出灰白的粗毛,变成冰冷硬化的蹄甲,我该怎么办?

这种恐惧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,压过了所谓的爱意。

我意识到,只要你还活着,只要这双手还连接在你的躯体上,它们就是「鲜活」的。而「鲜活」的东西,就永远会变质,「鲜活」意味着变数,意味着背离,意味着终有一天会像我父母那样,在指尖触碰到我的一秒,弃我而去。

所以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在一个同样染满了橘红色的黄昏。

昏暗的房间里,只有那台旧相机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闪烁。

我终于彻底拥有了它们。

它们现在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枕边,那两只我曾日思夜想的、精美绝伦的手。没有了身体的负累,它们不再会因为厌恶而颤抖,不再会因为想要逃离而刨动地面。我用最昂贵的防腐液清洗了每一根指纹,用红色的丝绸封住了断裂的伤口。

我左手牵起其中一只,右手握住另外一只。

真冷啊。但这冷感是恒定的,是永恒的。它们再也不会变质成羊蹄了,也再也不会漏掉我这粒沙子。

讲台上的老师还在说着什么,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。我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课桌下方,从包里悄悄摸出那张刚洗出来的拍立得相纸。照片里,那双神圣的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,只有一道惨烈的闪光灯,照亮了你空荡荡的袖管,和你脸上那副被永久定格的、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出的「爱意」。

真好啊。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在马路中央失重的怪物了。我终于得偿所愿,把自己永远缝进了这个完美的三角形里了。

窗外的世界彻底被染成了血红色。而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,我终于可以跳过那个水坑了。

和我的爱人。

Comm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