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

野风吹来一股腥味。

一片树叶被吹下,竟不偏不倚地掉进我的小碗里,扰乱了沙丁鱼和酸奶的和谐派对。但这也别有另一番情味,碗里的东西已经都吃光,我拍了拍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肚皮,仍空空的能听到回响。慵懒地乘着斜阳坐起,血色的太阳逐渐落入青青草地,蒲公英的影子已然被拉成了个椭圆。一头老山羊还在不紧不慢地啃食着、咀嚼着青草,为什么老山羊不回家呢?他可比我要清楚夜幕降临后的这个世界的恐怖。我喵喵地叫着,想引起他的注意,他却头也不抬,仍默默地啃食着、咀嚼着。我只好尴尬地翘着尾巴离去。

街上已经有了形形色色的许多动物,西装革履的、踩着滑板的、抱着篮球的;或者是穿着粉的、白的、蓝的、绿的、各种花色裙子的;狮子、狐狸、老虎、蛇;还有像我一样可爱的兔兔、猫猫、狗勾,都向着我背后走去。趁着黄昏未尽,街上随意一舞,连棕榈树的影子也那么可爱。高跟鞋在柏油路上画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圆弧。如此自由。远远望去:云把自己憋成粉色,他和他、她和她、他和她,都伴着浪漫的古典弦乐无畏地接吻,心与心的爱意交织于唇齿间,如此美好。

这个世界一直这样运转。这些自由自在的动物在太阳升起之后就会变回人类,去上班或是上学。总而言之,白天的他们就是不自由之身,只有变成动物 —– 换句话说,人类本身就不拥有自由。人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已经走了太久,他们甚至不惜「进化」成了动物,为了享受一夜的自由。这来之不易的自由,宛如夏夜的一场绚丽花火,短暂而明亮。

只是逆着人流走,走到身后已无一人。快到家了。家门口的彩灯懒惰地闪烁着,只有它还记得和世界共振的频率。门前昏黄的灯下随意开着几朵垂头丧气的小花,我推开门,嘎吱嘎吱的声响又添了几分寂寥与阴森。又是一个无人的夜啊!爸爸呢,妈妈呢 —— 我不知道。我推开满地的啤酒罐子,乒乒乓乓地,我给自己开了一条路。我多么想跳上冰箱,打开一罐香喷喷的金枪鱼罐头,作为我的晚餐。可我打开冰箱只看到了满满的啤酒和血!这个世界疯了。我只好痛苦地把自己蜷缩在一条棉裤里,小镇下起了雪。又是一个难捱的夜晚,我默默看着雪花盖满大地,就像永远活不过冬天的麦子一样,垂着头沉闷地睡去了。一切都变得似有似无,我来到了一片寂静的荒野。

“砰!砰!”

朦胧之中,柜子外面传来了两声巨响。哦!是他们回来了。我装作没听到,因为如果我被发现醒着,是少不了一顿数落的。酒精真的蚕食大脑啊,能在像惊雷劈下炸药桶一样的巨响中保持安然酣睡才是不正常的吧。可我无力争辩,我只能减少交流 —— 和他们说话就像电话串了线,又有什么好说呢。脚步声逐渐逼近,一道光洒进来,又马上消失了。这是我的超能力,仅凭脚和地板发出的声响就能判断来者何人。很显然,刚刚来的是妈妈。我猜爸爸喝醉了。

“呕……”

“别往这儿吐啊!谁收拾!”

我又猜对了。只见灯也迅速熄灭了,呼噜声震天响。我悄悄推开门,只见父亲—— 一只黑羊 —— 更像一只呼伦贝尔草原上架在火上的烤全羊,正聒噪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,四脚朝天。食物残渣、胃酸和酒粘在他那卷曲的黑毛上,顺着身体的天然弧度,流了满地。呼噜声就像是麦哲伦舰队出发前的号角,勇敢、坚毅,吓得我脊背发凉。我只是只可怜柔弱的小猫,我无法改变这个糟糕的局面,但命运指使我急中生智,为这个温馨的家再添一丝温暖吧。我紧紧咬住窗帘,从沙发上纵身一跃,渺小的身体就这样悬挂在窗帘上。窗帘被拉开,我回头望,月光就这样顺着窗棂倾泻而下,借助于雪的映照,竟如日光般刺眼。温暖的木质地板被照成了银色,那滩若有若无的呕吐物仿佛在闪闪发亮。

多么神奇的月光啊。地板上躺着的、泰山一样雄壮宏伟的身体突然回光返照,勉强托举起自己的头颅,直起腰杆在地上爬行。

多么洁白的月光啊。汗毛竖起,头发直立。伛偻的身体,颤抖的四肢。他生动地咀嚼着倒映在地板上的圆滚滚的月亮,可还觉得不过瘾,竟趴在地上舔舐起了月光。

多么高贵的月光啊。像是从天庭洒落人间的碎珍珠,现在竟沦落到和呕吐物一起,被他的舌头通通送入口中了。已经是热泪盈眶了,他感谢自然的馈赠,这是上帝的礼物。

妈妈也醒了。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她欣慰地流着泪。

多么温馨的场面啊!多么幸福的一家啊!多么美好的一个世界!雪似乎停了,世界归于安静。我们将要熬过这个漫长的寒夜了。

还是同样的一个仲夏的傍晚,我躺在山坡上。老山羊啃着草。迎面走来一个小女孩。

“妈妈,老山羊怎么不回家呢?”

妈妈没有回应。

“妈妈,我们赶快回家吧,太阳要下山了。”

妈妈没有回应。

她们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,像戟一样,把整个世界都捅穿。

太阳已经完全被草地吞没了,世界遁入虚无。